“安得广厦千万间,大辟天下寒士尽欢颜”。
一场风暴之后,杜甫站在被掀掉屋盖的草堂前,发出了这样的慨叹。谁会想到,盛世之下一位知识分子的梦想与呐喊,穿透时空,千年后却成了我们共同的期盼。
在大都会中打拼的人们,支撑他们无数个梦想的,便是一个个温暖而舒适的安身之处。北京、纽约、香港、东京、墨西哥城……,越来越多的人不断地奔向这些希望之城,随之而来的是,人们需要面对不断被吞噬的生活空间,那“广厦”变得遥远而渺茫。
小城生长的我,突然闯入京城。做什么?盖广厦!我为许多人构想他们未来的房子,却时常自己会陷入其中,就像宫崎骏的千寻一样,在无数个神秘的房间与街道里游走着,也寻找着;更像《盗梦空间》里的Cobb,一次次的,穿梭在自己缔造的恢宏迷宫之中。这时的我是最快乐的。去创造一个伟大的空间,是我来到这个城市的原动力,虽然这城市亲切而遥不可及。
回到现实,回到我在这个城市的家——一个不足8平米的房间。
我要面对的是:
一张床:1.5mx2.0m,
一张桌:1.2mx0.6m,
一把椅子:0.45mx0.45m,
一个衣橱:1.0mx0.6m
它们跟这间屋子的五个面紧紧的贴在一起,每开合一处,均需机械般的辗转腾移。冰冷的混凝土与我的身体紧密的联系着,因尺度的相似,我读到了这间房子的生命,住宅不是机器,它给予我庇护和亲切感。我于是赋予它们白色,没了质料的差异,所有东西自然结成一体,消失在白色的空间里。推开窗,树枝探入眼前,使我感受四季变迁。“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不是吗?这正是古代文人向往的居住最高境界:身在此,心已远。
虽然这是我在这个城市能为自己提供的最经济的解决方案,狭小的空间却能不时激荡着思想,因为,这里容不下多余的物质空间。都市的冷漠,被小小的空间融化着。小房子,是如此的温暖。
于是我开始思考,大都市中的人们该以怎样的方式生活?房子与他们的关系该是怎样的?最重要的是,什么样的房子才称得上是“豪宅”?
国人对“大”乐此不疲。我们可以看到二三线城市巨大而冷漠的城市广场,超尺度的景观大道,不断向天空发起挑战的摩天楼,不断增多的大型越野车……我们所谓的豪宅,其评价标准也以大面积与多功能为主流。难道,仅仅是大才能称得上是豪宅吗?
我想,奔波在大都会的人们,不论财富如何,很少人会有时间与自己的房子终日相伴。对于我:入夜,坐在柔和的台灯前写作或思考。早晨离开这里,到城市的另一边去工作。如遇友人来访,半径400m内,散布着若干咖啡店、西餐厅及中式料理,环境优雅,空间宽敞,那里都是我的客厅及餐厅。仍在这个半径之内,可以随时在超市买到新鲜的蔬果、点心,那是我的冰箱。当然还有我的健身房,影视厅,花园等等。在享受高端服务的同时,我的空间也变得如此之大。
再来看看由世界级建筑大师设计的住宅又是怎样的。
第一位普利兹克奖获得者Philip Johnson的自宅玻璃屋,无疑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在绿树的掩映下,一座四壁通透的玻璃房子搁置在草地上,除了卫浴空间,所有设施均暴露在林野之间。单层的观景平台也许是对这座豪宅的恰当描述。没有隔断的房间和花哨的立面,有的只是单纯而模糊的空间和对大自然的崇敬之情。这样的住宅只有一个目的,随时与自然亲近。由此看来,充满山林野趣的居住境界,是文人骚客共同追求的目标。所谓大隐隐于市,Johnson的修为也许还未及东方岛国的日本建筑师。
陶潜笔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美好画面,不正是由于“心远地自偏”?同样受普利兹克青睐的日本大师安藤忠雄,因大阪的一座仅有65㎡的小宅而闻名。在高密度的日本都市中,住吉的长屋挤在两个房子之间。狭窄的用地里,建筑师却在中央为主人设计了一处无盖的中庭。就像国画中的留白一样,意境深远。来自上方的光刺破狭长的黑暗。雨天,寂静的院子只听得到簌簌的雨声,并弥漫着来自天空的味道。这是都市中难得的一方净土,是房子的精神与灵魂所在。生活在这样的小宅中,也许,需要撑伞从卧室去餐厅就餐,可它却给了你整个宇宙,风雨变幻,星移斗转之美时刻在你的房子里发生着。谁还会说这不是豪宅呢?
一座房子,联系着世界与身体。在都市中,我们期盼房子能给予庇护,心灵及身体上的。好的房子,不但照顾着每个具体的人,也积极的回应着世界。70年代,日本经济通货膨胀,社会治安不稳定,工业发展导致空气污染。建筑大师伊东丰雄为姐姐设计的中野本町之家就选择了很明确的姿态来应对周遭环境,采用一个内向的“U”型布局。所有的起居生活均朝内庭开放。混凝土建造,外部是如土楼般防御的姿态,封闭的形象拒人于千里之外。
在中国,我们总能看到城市里位于三层以下的被铁栏精心的呵护着窗户,戒备森严的高档社区。虽然多少表达了居民对自己安全的担忧,可这暧昧的姿态真有点像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歌姬呢。看过冯小刚的回忆录都知道一则故事,艺术家艾未未曾为他设想过一个房子:由四组集装箱组成“口”字形的内向住宅。这让冯觉得很牛逼。这样的设计没有精心设计的形象,仅由简单的平面构成,也许这才是对当时环境最不造作的表达罢,同时主人在这种表达过程中又获得了愉悦。
时至80年代,在姐姐宅旁,伊东为自己建造了一座房子,逻辑也很简单。采用了”拱”这样最原型空间。面对日本迅速发展的城市,建筑师关注到整个消费型社会普遍具有的临时性特征,(钢筋混凝土建造的中野本町之家没有走完20世纪就寿终正寝了。)而采用了轻质材料(玻璃、铝、钢等预制现场搭接)建造。80年代的日本经济繁荣,社会稳定,环境质量得到改善。这座房子也变得相对开放,透明而开敞的屋顶使光线和空气自由的进入室内。主人不必像70年代的人一样,闹市偷欢,可以尽情的享受天空和城市带来的双重体验。
所以,拒绝矫揉造作的态度,坚持洒脱而鲜明的立场去面对世界,就是豪宅。这种豪,是豪爽的豪,且豪气冲天。
“东京游牧少女的包”,是一座概念住宅,据说还是伊东以当时在他事务所工作的妹岛和世为原型设计的。流动性、临时性、透明性、轻质化得到极致的体现。正如我的状况一样,在大都市买不起房子的流浪者们,身体里逐渐注入了游牧民族的特质。轻装简行,充分利用着都市的资源包裹自己,而居所只不过是寄居之地。纱幔包围着身体,柔性的界面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仿佛衣服一样贴合着身体,这种对身体的尊重让人在迷茫的都市里找到了存在感。对个体的尊重住宅,蕴含的是人文主义精神,同样,我称之为豪宅。
北京,一个高速发展、人口集中、资源集约的城市,不同空间交织在日常中。每天,无数个小房间细胞分裂般的在这个城市裂变着。在二元论的世界中,物质空间不断被压缩的同时,精神世界的丰富才更显重要。
机械化、工业化所带来的速度与力量让我们的情感变得麻木而迟钝。我们热衷在史诗般形象的建筑下一声惊叹,却忘了更重要的是建筑为精神与身体带来的愉悦。
什么是都市的豪宅?独栋别墅,花园洋房?难道仅仅是属于少数的人间天堂?也许藤本三次拜访“白之家”的感悟可以给我们启发:第一次,落成后,充满了人的房子并不适合这样的家;第二次,一个人占据整个空间,空空如也,这样的家是孤寂的;第三次,注入了生活气息的房间,合适的人口,与身体贴合紧密的房间,不时与主人发生着互动,这样的房子不就是最好的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