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迷迷糊糊中,老郑又闻到了那味道。他睁开眼,熟练地调直座椅靠背,放下小桌板,接过有些烫手的锡纸包和冰凉的矿泉水。
“哟,就烧饼啊?”“水果呢?”“没面包吗?”“怎么连饮料都没有?”……他听到旁边人的抱怨。这抱怨他也有过,但随着搭乘早班机飞往鄂尔多斯的频率不断增加,他也习惯了这简陋的早餐。
北京到鄂尔多斯的航程,直线距离840公里,需要在海拔8400米的空中飞行1小时15分钟。航班早晚各一趟。尽管早起总是让老郑感到躯体和意志上的纠结,但他通常还是会5点半爬起来赶这趟7点过的早班机,为了当天能赶回来。
老郑开始咀嚼那外面有些芝麻,里面夹了点牛肉的“肉夹馍式烧饼”。身边那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在皱着眉啃着早餐看文件,老郑瞟了一眼,文件第一页上印着—“内蒙古鄂尔多斯市东胜区中压配电网发展规划”。
早班机通常不播娱乐节目,吃了早餐,大家要么昏睡,要么看自己的文件。乘客们大多来自各类设计和建设单位。这些包里夹着各种规划、方案和投标书,睡眼惺忪的出差者们,会在飞机着陆时从昏睡中醒来,踌躇满志地打开手机,抖擞着精神联系“甲方”。
二
在香港中文大学等机构发表的《2007 中国 200 城市竞争发展力报告》中 ,鄂尔多斯是这样被提及的—“2007 年 ,鄂尔多斯在全国 200 个城市中经济竞争发展力超过上海 、北京等城市 ,位居第一 。”
关于这匹“黑马”的奇迹 ,几乎不需要经济学家做任何研究 。2001 年 ,这个原本叫做“伊克昭盟”的地方随着“鄂尔多斯羊绒衫—温暖全世界”品牌的打响 ,被国务院升级成了地级市 ,从此改名“鄂尔多斯市”。鄂尔多斯是蒙语 ,意思是“有众多宫殿的地方”。接下来 ,勘探部门又发现在“众多的宫殿” 里 ,还蕴藏着“无尽的宝藏”—煤和天然气 。过去的几年里 ,这里的煤炭总储量预测 7630 亿吨 ,已探明储量 1496 亿吨 ,已超过山西 ,占全国煤储量的 1/6 ,而天然气储量更让人震惊 ,为 8000 多亿立方米 ,占全国储量的 1/3 ,加上稀土和羊绒 ,这座被人描述为“羊煤土气”的西部三线城市几年间占据了全国重要资源的半壁江山 。
于是 ,一眨眼这里富甲一方了 , “淘金者”们从四面八方涌入这座“暴富的城市”, 他们相信 ,这里不仅是“伊克昭盟”、“鄂尔多斯”,还是“西北的深圳”、“中国的迪拜”、“亚洲的鲁尔”……
三
老郑是建筑师 ,在国内一家比较大的建筑设计院工作 。这几年 ,鄂尔多斯当地政府声称要用比“深圳速度”更快的“鄂尔多斯速度”建新城 ,每年将有几百万平方米的建筑开工量 。于是 ,大大小小的设计单位都往这儿跑 。于是 ,他带着设计团队也来了 。
参与竞标的是一个 18 万平方米的行政办公区项目 。那是一块不规则的地 ,位于新的市委市政府边上 。当地规划局说 :“我们要把畜牧局 、教育局 、环保局等五个局都放到这办公区里 ,领导的指示是要有整体风格 ,不要让每个局都盖得标新立异 ,时间有点紧 ,两个星期出方案 ,因为领导是新上任的 ,急着看 。”他不知道过去的两个星期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白天在工作室里他跟同事们讨论方案 ,晚上躺在床上 ,他又自己跟自己琢磨方案 。身体疲惫之极却怎么也睡不着 ,谁让他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呢?
甲方说 :“郑工 ,方案到哪步了?领导催呢 ,能不能提前过来汇报?”
院长说 :“小郑 ,院里等着拿你们的方案当打开鄂尔多斯市场的‘敲门砖’呢 ,拜托了!”
同事说 :“郑总 ,这项目咱要能拿下 ,今年只跑鄂尔多斯就能完成产值了!”
为了这个项目 ,他翻阅了大量的国外资料 ,他把大师作品的图片贴得满墙都是 ,以求发现能够借鉴的灵感 。其中 ,他最喜欢的是“乌德勒支住宅”,那个 1924年竣工的住宅 ,被人称为“现代建筑的先驱”。据说“乌宅”像件大家具 ,里面每个角落都经过精心设计 ,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射入阳光 ,使人感受建筑的“乐趣”。如何能在这个“行政办公区”项目里 ,也让人感受到建筑的“乐趣”,而不仅仅是外形和体量的夸张 ,这让他冥思苦想 。
他没去过“乌宅”,只能对着墙上的图片想象 。“乌宅”在荷兰 ,事实上 ,他曾有一次去荷兰学习一年的机会 ,但最后放弃了 。至今他还记得院长当时把去荷兰的名额给他时的兴奋 。他是那么热切地渴望出国学习 。每次同学聚会 ,那些过去水平一般 ,后来出过国的同学总是显得特别牛气 ,骨子里总透着一种强烈的自信和过去没有的骄傲 。见的东西多了 ,才能够冷静清晰地想很多问题 ,做大项目时才会有把握 ,不会怵 。可就在他兴致勃勃地办着各种出国手续时 ,领导找他谈话 ,领导说 ,小郑啊 ,能不能就去三个月 ,意思意思得了 ,院里今年产值压力大,事情又比较多 。他想了想觉得也行 ,荷兰是世界闻名的“性都”,待久了也容易学坏 。
四
出租车从尚未建好的高楼前呼啸而过,驶往市政府。路越来越宽,越来越多。出租车司机不时感叹:“原来,我们这东胜区也就南北六公里,东西九公里,路上连红绿灯都没有。现在三天不出来,路就又变了,你看,又拦着了,还得绕……”
即便时逢全球金融危机,鄂尔多斯的资源力量依然是惊人的,各种数据年年飞涨。道路、公厕、高楼、车站、红绿灯、广告牌、垃圾桶、霓虹灯……眼前一切的一切,都是新的。悍马、路虎、奔驰、宝马、奥迪、沃尔沃、保时捷……满大街都是挂着“蒙K”,或是还没来得及上牌的豪华车。炫耀之风蔓延在鄂尔多斯的大街上,老郑觉得这里人的脑门上似乎都写着两个字— 有钱”。
老郑啧啧感慨。司机在旁边说:“几年前,谁家有辆面包车别人都会羡慕,从外地来辆“别克”都会有人站在旁边看,但现在‘CRV’没人买了,大家都买‘路虎’、‘霸道’、‘巡洋舰’了,宝马五系都没人买了,喜欢宝马的都直接买七系,保时捷、悍马也满街都是,不稀奇了……这些车,我们这儿平均每天增加200 辆……不过,4S店还没开起来,换机油,做保养还得去呼和浩特、包头,或是北京。”
“知道你们这儿有矿,可也不至于有这么多矿老板啊!”老郑问。
“说来也怪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从2003年开始,只要是煤矿,不管储量多少,只要拿到手,倒手就能赚几千万。以前那些只值几十万的煤矿,一夜之间就能变成几千万甚至上亿。当然也不只是矿老板有钱,我们这儿有地就有钱,征地补偿一下拿到上百万、上千万的到处都是。有了钱就买好车开。你知道薛家湾村吗?整个村的地都被征了,按照人头补偿,每户都补偿了几百万。薛家湾村的人不知道买啥车,就问别人什么车好,人家说丰田的‘霸道’好,于是,全村二十多户,每户都买了辆‘霸道’,成了‘霸道村’。现在反正是没人种地了,大家都等着政府和开发商来征地呢。”
“你家的地被征了吗?”
“还没呢,被征了谁还跑出租车?”
“不急吗?”
“有啥好急的,晚点征,赔偿费还高些,地又放不烂。”
“那些被征了地的人平时都干吗呢?”
“打麻将啊,喝酒唱歌啊,放高利贷啊。”
放高利贷在这儿有个委婉的说法,叫“搞地下钱庄”。尽管这儿满街是“钱”,但金融体系却很落后,很少有人会将钱存入银行。
“银行的月存款利息只有3到4厘,如果把1万元贷给地下钱庄,每月2分的利息,一年下来就能赚2400元,存在银行零头都拿不到……”司机说。
银行利率在地下钱庄面前是可笑的。据内蒙古经济信息中心经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调查估算,鄂尔多斯民间借贷资金运作的总量在300亿~ 500亿元之间。有人甚至把房子、车子押给银行, 贷出款来放高利贷,扣除银行利息,资金回报率仍然可观。这是一个熟人社会,利益链靠着熟人间的信誉维持和运转着,每个环节都会产生一批富翁,外地人难以介入。“没想过你们这儿变化会这么快吧?”老郑问。“谁能想到?要能想到,不就多买些地存着了?五年前,火车站以西都是没人要的荒地。现在都盖楼了,不盖楼的地方,也都种树、铺草了,想挖野菜都找不到地方挖去……”
出租车经过乌兰木伦河大桥。这条河是窟野河的上游,经陕北神木县流入黄河,康巴什新区的主要水源之一。
“鄂尔多斯什么都不缺,就是缺水。”司机说,“我们这儿是出了名的十年九旱,雨水少的时候,连种子钱都挣不回来。乌兰木伦河全年3/4的时间河里没有水或流一点穿着鞋子就可以跳过去的水。只是到了七八月的雨季,水才能大得过不去人。这两年政府投了很多钱来引水,建水库,但都没有解决根本问题。因为这些水库都在同一地区,等于把所有的鸡蛋都装在一个篮子里,一旦遭遇大旱,通通完蛋……”
五
老郑把车窗打开,凉风吹到脸上。鄂尔多斯位于内蒙古自治区西南部,西、北、东三面被黄河环绕,属黄河上中游地区,黄河境内流长728公里。南以长城为界,与山西、陕西接壤,西与宁夏自治区毗邻。直到90年代这里都非常落后,境内48%是沙漠、荒漠,另外还有48%是丘陵。全市沙化面积曾以每年57万亩的速度扩大,直到开始推行“禁牧、休牧、划区轮牧”的政策,情形才有所改善。
内蒙古的阳光永远都那么充足,老郑闭上眼,感觉外面的世界整个都是红色的,太阳照耀着他和他的眼睛。出租车司机拧开收音机。电台里在播一个回顾新中国成立六十年的节目,主持人正用一组组数据歌颂着经济的腾飞,祖国的伟大。他听着听着,心里突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感觉。随着经济发展,城市里的各式建筑越来越多,可又有几个经得起细看呢?
他曾经无比痛恨那些丑陋而没有想法的建筑被不负责任的建筑师弄出来丑化城市的空间,他曾经坚信建筑师就该像社会学家或是艺术家那样去对城市的未来思考和表态,他也曾经梦想着用自己的设计观念和建筑作品来影响人们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可现实是,他现在已经不好意思再随意评判街边那些丑陋的建筑了。越来越多出自他笔下的建筑让他不想再多看一眼,有时他甚至会去客串一些“不光彩的角色”。
一次,一个地方政府想把一块耕地变成商业用地,然后卖给开发商。政府找到他们,暗示他们从城市规划的角度,写一份“如果把这块耕地变成开发用地将会给这座城市带来更大贡献”的报告。一星期后,他们开始假模假式地汇报,当地政府则请来一批专家假模假式地听。最后领导说,非常好,就这么定了。于是,经过一场人人都心知肚明的表演后,地的性质变了。政府爱上了卖地,城市像摊大饼一样,中心还没熟,就急着往外扩张。农村越来越像城市,而城市越来越像农村。
有时候,老郑会为出自他笔下的那些很可能被人评头论足的建筑而不安,也会为自己成为政府和开发商牟利的工具和帮凶而感到羞愧,但他也会安慰自己,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多少建筑师像机器一样被学校“生产”出来,在“多快好省”的廉价设计中不停地画着设计图、完成着产值。只要保证做出来的东西能比别人强一点点就行了。这个时代,建筑理想、人文关怀、社会责任,谁都在提,但真真假假谁又能分清呢?
交警躲在太阳伞下打着哈欠发短信,出租车经过那些未建成的楼盘。路两边是形成不久的绿化带,绿化带后面是雷同的住宅楼和高耸入云的黄色吊车,这些城市崛起的象征蓝天白云下一片挨着一片,让人看着头晕。更远的地方则是沙漠化的土地,没有草原。
这是房地产业最富活力的年代。从某种程度上,住宅是赚钱最快最容易的项目。开发商要欧式就做欧式,要地中海式的就做地中海式,照着实例做,都不用动脑子,保证像。每平方米几十块的设计费,十几万平方米的住宅,一复制,钱就来了。在这个消费时代,毫无个性的方盒子被批量生产出来,这些以经济效益为唯一标准的“方案”不会让人感动,只会让人厌倦。
六
市政府所在地叫康巴什新区。新区街道格外宽阔,两边排列着各种造型奇特,气势雄伟,尚未完工的大楼。工人们在各自的工地上忙碌着,旁边飘扬着醒目的标语—“大干八十五天,迎接亚洲艺术节”。
街上没有小摊,没有商店,几乎见不到行人。
出租车在三座扇形排开的高大建筑前停下,这便是市委、市政府和人大政协的办公大楼。
“康巴什原来什么样?”下车前,老郑问了司机最后一个问题。
“原来?荒地啊!羊都不来吃草的地方。现在也没什么人气,政府搬过来几年了,还是没人愿意把家安在这里,每天都会有六辆大客车把他们送回在东胜的家。住在这儿的只有各地的工人,这儿的楼越盖越多,跟盖不完似的……”司机回答起问题来也总是说不完似的。
楼外有武警巡逻,楼前有保安站岗,楼内有警察值班。经过一系列登记和电话确认后,志伟走进了会议室。等待领导的过程中,他的心开始忐忑起来,在他的经验世界里,领导们的想法总像“万花筒”,说变就变,一会儿想盖“白宫式”,一会儿又想改成“人民大会堂式”,一会儿又一拍脑门,翻出一张自己在国外某个建筑前的照片说,你给我按这个设计。
领导进来了。精致的白衬衣,眼睛有点微肿,日理万机的样子。
老郑开始阐述自己关于“花园行政区”的概念—“每个局的楼五六层高,错落有致地掩映在树丛里,不规则的花园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展现不同的表情,严肃威严的办公楼形象被充满生机的亲民环境所替代……”
“好了,效果图看一下!”没讲几句,领导便一挥手打断了他的描述。老郑把效果图递过去,领导接过来,放在桌上,两个拇指揉着太阳穴端详。关于项目的很多说明,在不断从老郑的脑袋里往嘴边涌。他还想继续补充说明,可心里又有点踌躇。没人批评,没人表扬,没人提问,之前设想的场景都没发生。所有人都注视着领导,等待着这唯一的“评委”的表态。会议室里静悄悄的,他能听到领导沉重的鼻息在会议室里回荡。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声音。“可以,就照这个干吧。”领导说。
“行政花园”的方案就这样中标了。从领导走进来到离开不到十分钟。老郑有些惊讶,但他想,也许这就是“鄂尔多斯速度”吧。
老郑走到市政府楼前的成吉思汗广场上。这里有世界最大的成吉思汗青铜雕塑群,表面积近5000平方米,用了500吨铜,据说是为了纪念成吉思汗诞辰 800周年而建造的。在蒸腾着热气的广场上,志伟感慨着成吉思汗的伟大,心里想着院领导的表扬,工作室同事的感激,家里妻子的慰劳……
他兴致勃勃地在烈日下欣赏着这堆绿幽幽的艺术品,直到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是规划局的人打过来的:“郑工,有个消息通知您一下,领导刚才说,行政花园的方案虽然好,但这次还是不用了,领导决定把那片地都换到城边的主路上。各个局要在路边一字排开,方案还由你们出,这回五天要。”
“为什么要换地?既挨着市政府,又有效地利用了这块不规则的土地,为什么要换呢?!” 这消息让他惊讶,他大声地向电话那边询问,要为这突然的变故讨个说法。他甚至觉得是因为阳光太烈,晒得自己出现了幻听。
“郑工啊,知道我们规划局的人为什么官总升不上去吗?因为我们都是技术出身,总忍不住想从专业角度直言一些事情,说这东西为什么不能这么做,为什么不能那么做。开始领导还听,但次数多了,领导就会认为你不听他的话,就会朝你拍桌子。郑工啊,你要非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为什么,免得你心里憋屈。新区有条主路,上级领导来视察时,都走这条路。市长觉得,够面子的建筑不能扎堆抱团盖,而要沿这条主路放。这样领导们才能目不暇接地看完一个又看一个,直观而迅速地感受新区的业绩……”
电话那边的话,在老郑耳边越来越模糊。他心里仍然盘算着要不要再争取一下。“行政花园”是个再修改修改能出“精品”的方案,他有点不甘心。他想写些建议领导不换地的理由,请规划局长再拿去跟领导说说,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挺可笑,不但没用,还连累别人升官。坚持还是妥协的时候,选择妥协似乎比较稳妥。在这疯狂的地方,得随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