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已经回母校任教两年有余,指导课程设计和工作营十余个。此文来自最近一次设计课小组评图的开场白:希望让学生不仅得到一个结果性的分数,而是有机会完整的讲述设计过程,并得到老师的点评;也希望帮助学生跳出单一的设计课程,在更宏观的背景下了解建筑设计。
当我认真地审视自己的教学方式,发现在我的课程设计小组中,可以归纳出十条不可见原则。所谓“不可见”,是因为这些不是教学大纲的一部分;所谓原则,是因为这些方法能够让学生真切地对设计产生兴趣并以独特的方式呈现出来。
1 分数不是评判设计的唯一标准
建筑学院是大学的一部分,所以课程分数作为评价学生优劣的考量体系是客观存在的。但也如我们所知,建筑设计不是数学问题,不存在绝对的“真理”和“唯一正解”。如果我们随便拿一个国际投标为例,会发现“建筑师和建筑师的差别,大于建筑类型之间的差别”。也就是说,一定程度上,建筑学不存在普适的标准;更进一步说,我认为建筑师是非常个人化的职业,优秀的建筑师传达的不是自己所经历的建筑教育,而是“过往生活的回音Echo of life”,犹如祖母托所说,“儿时走进祖母厨房的那一幕”。
这样说来,处于蹒跚学步阶段的建筑系学生的课程设计所能传达的建筑学问题是非常有限的,何况时间只有通常的八周,更何况老师的评价标准也会大相径庭:分数很难传达出设计的真正优劣。
我会和学生说:对于分数,心脏应该大一点,安腾忠雄连分数都没有,因为他连建筑系都没读过。
2 如果选择建筑师,请更努力的工作
在我的设计小组里,我总会批评学生不够努力:几天才拿出一张不尽如人意的草图;对着一个巴掌大的草模能把设计说的栩栩如生;或者指着空荡荡的图纸说时间不够了。或许和整个大学的课程设置有关,学生的时间被各种和设计无关课程分散,当然这也和学生时间自控能力差有关,但是我说的没错:学生还不够努力。大家会认为设计课下课,设计就可以搁置一旁,等下次上课前一晚再说。而事实上,设计思考应该无时无刻都可以进行,没谁说过一定要伏案设计,那是绘图工作,你可以尽情的“走路设计”,“打球设计”,“沐浴设计”,如果你抱有热忱,设计应该是生活的一部分。
我总会拿日本学生的作业成果来激励他们,看日本学生是如何将模型里的一本书、一块毯子和一块瓦片都做出来;我也会和学生谈起我所见过的优秀建筑师,那些无时无刻不谈论设计的家伙,其中一个西班牙朋友在歌舞升平的聚会上脱口而出:Live to be an architect。多么“无聊”的建筑师。
3 请正确看待天分,请了解你自己
说到教学,我认为不应该有什么模板式的教条,或者说,我不希望把所有学生都教成同一种人,因为这究竟是怎样一种建筑师,连我也不知道。客观一点,每个学生的知识结构都不一样,有的理性异常,有的感性顺良,这又怎能让我以模板式的教学进行下去呢?
所以在第一堂课上,我会先和学生聊天,随便聊:聊设计,聊生活,渐渐地每一个学生的性格和特质开始清晰起来:这是教学的开始。举个简单例子,通常男孩理性思维强,所以我会让他们去读《感觉的分析》,让他们细腻起来,更加有血有肉;而女孩更感性,总是从微观开始,总是“绘声绘色”,我就让她们去读《逻辑学》,让她们学会更宏观的思考和理性地推导。
这样做的目的很简单:让学生主动地审视自己,自己的性格和知识结构,我相信这是设计的开始;让学生发自内心地进行设计,做忠于自己的设计。
4 没有问题是最大的问题
有时候我很害怕问学生:为什么这么做?因为这意味着设计不成立,需要重新做起;我也很害怕单纯解决功能问题的方案:当一个设计只是“看似没有问题”,对我来说着实是严重的问题。因为我相信大学不仅仅是传授知识的地方,还应该是老师和学生共同制造知识的地方;设计课程应该有更高远的探索,而不仅仅以功能解决性工作作为设计的标准。
我更希望看到有超脱“功能”的思考,可以是关于建构,关于材料性,关于社会学等等,于此,我甚至接受硬性的瑕疵。记得2006年记者问库哈斯寄语中国建筑师,库哈斯说:Ignore the rules, and think big.
5 问题是答案的一部分
建筑学是非常有趣的学科,在我来看,与其说是创造一个场所,不如说是复原一个场所。
我非常喜欢用“侦探式”的方式来看待场地调研:场地的蛛丝马迹,场地在时间线索上的积淀,场地之于邻里的意义等等,来“推测”这个建筑应该是何等模样。这源于我喜欢福尔摩斯小说:他总能通过来访者的衣着、言谈举止和蛛丝马迹来判断此人背景。
好的建筑似乎本应在那里,我不记得没有它,场地曾经的模样。时常假想,这个建筑曾经在这里,只是它迷失了,现在我要复原它曾经的模样,正如那句绕口的哲学思辨:玫瑰成为玫瑰的愿望,存在于种子存在之前。
6 美有形式么
建筑学的学生,总是不可避免的看重形式:可以没有功能,但要有形式;可以没有材质,但要有形式;可以没有场地环境,但要有形式。
我会问学生:形式是否是建筑的目的?建筑以物质呈现作为前提,自然具备了几何属性,这种几何呈现的建筑可以温柔婉约,可以震撼磅礴,但,这是建筑的全部么?
我经常笼统地把建筑师分为几种:1 设计商人 2 艺术家 3 科学家 4 哲学家。这种分类暗示了建筑师在不同层面思考问题,同理,建筑作为整合了巨大社会资源的物质实体,不应仅仅作为建筑师的形式工具,建筑本身的诉求哪里去了?
当体验了很多美妙的建筑之后,我越加不喜欢用“形式”作为评判标准。在建筑的场域里游走,感受到的是“情境”(Situation/Atmosphere),是由远及近带来的形态认知,是在时间作用下的触感、温度甚至味道。
美有形式么?不等于什么形式是美的,就像“美”无从判别,我称之为“建筑学的柔软面”。
7 建筑是认知世界的方式
伴随着越加深入的学习,你会发现建筑学无处不在:它的材料前提(Made of material),它的空间叙事,它的生成过程,它对于诸多学科的借鉴能力。
建筑学是一种认知世界的方式:良好的建筑学学习能带来对于生活体验更好的预见性,也能够让记忆中的场景更加生动鲜活。
或许你的建筑学学习始于大学,但当它开始充盈你的大脑,你会发现它可以激发你的所有感官,这种职业性的敏感触觉开始帮助你衡量未建的设计,也能够帮助你复原过往的场景:闭上眼睛,儿时的那条胡同是否开始清晰起来,砖的颜色、街道的尺度和光感,于是你开始变得更加血肉丰满,设计也开始更加贴切自然。
8 建筑的真理存在于细部之中,存在于双手之间
之前提及,建筑学以物质呈现为前提,在我们谈论建筑本体的时候,材料性是至关重要的。如前文所述的建筑师敏感性,如何通过材料恰如其分的表达?材料性是建筑师的意志还是材料本身的意志?我们是否需要和材料成为朋友,去了解它们,去爱它们?
经常和学生谈到,建筑学之于我的重大转变是在2005年参加谢英俊的建造工作营:自己作为建造小工去搭建建筑,当材料的力量通过肌肉传达给内心,我发现之前迷恋的所谓“空间”是多么的单薄。
今年我组织了一次“Teaching On-Site”,让学生志愿者参与我的胶合竹预制建造体系原型建造。参与学生三十余人次,覆盖大一到大五,从工厂开始认知材料,编号、定位、打孔、拧螺栓、现场搭建。其中有的学生是从方案开始参与,他们会感慨从图纸到实物的过程,各种尺度感的验证;有的学生只参与了几个小时的工作,更多的是材料性认知:材料的重量、图案、味道、触觉,至少今后这种材料对于他们不再是抽象的贴图。
9 学进去,学出来
我见过很多狂热的建筑学份子,一方面我很喜欢这些家伙,因为他们的热情和偏执;另一方面对他们也很无奈,因为他们始终在一个狭窄的范畴内把建筑学供奉到不希望更多人触及的高度。
在设计的时候,我经常想象评价设计的不是专业同行,而是卖早餐的大娘,或是路边下棋的大爷。他们不关心你的研究,也不关心你的构造,甚至不关心功能的精准性,他们看到的只是建筑本身,“这个大家伙就在这里,您怎么看”?现在,我不会为一个执着却被放弃的设计因为同行的赞美而热泪盈眶,相反,路人甲的一句“难看”会让我黯然神伤。
这里想说的,除了我们要抱以热忱和偏执去寻求建筑,也要能够举重若轻地将建筑轻松表达,不要将自己高置于以设计不被理解为荣的境地,引用祖母托的话:从对事物的热情回到事物本身。
专业很多时候是狭隘的,所以我会将一些设计的关键词转化:美学-性能 施工-连接 设计-生成 产地-角色 学习-回忆 图纸-信息
10 “教是为了不教”
教育家叶圣陶的这句名言,我相信是非常适合建筑学教育的。本科教学中的设计课程有限,连基本的建筑类型都无法覆盖,在这样的前提下,我尝试传授的应该是设计方法:一种建立知识结构的方法;一种学生能够独立自问自答的方法;一种让学生解决建筑学问题的方法。
我希望学生能够真正地把感官激活起来,带着足够的自我驱动力进行设计工作。比如在课程中,我从来不给学生亲自修改设计图,因为一旦我坐下来,设计就不再是学生的。我会针对问题,给每个学生勾画设计流程图,并预见学生在过程中可能出现的问题,把先关书单和案例注明,这样学生才能真正体验知识获取的过程,而不是一张老师绘制过的方案草图。
我时常说,如果有一天课堂上不再有学生来等我改图,而是都各自亢奋地工作着,我将感到莫大的快慰。
最后:
过去10年,建筑学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来自外部的社会技术变革正在时不我待地改变着这个古老的学科。在我读书的时候,打印机是奢侈的事情,现在已经唾手可得;那时候没有Sketchup,用3DMax和Maya建模是男孩子得意的本领;那时候没有数字建筑,做出曲面都是了不起的举动;那时候,学习资源以纸质媒介为主,大你一岁的学长未来十年都会高你一筹。
而现在,建筑师已经开始这样工作了:
时间过得真快,望吾辈努力再三!